不寿(三)
作者:
丽丽薇安 更新:2025-01-02 17:09 字数:3060
转眼又是一年盛夏,齐霜翰暂时回了北都,宛桾也前往禾城避暑。
老太太院子里有一亩地,种着一些蔬果青菜。
房子依水而建,门口有一个小小的埠头,河道两旁是古朴的建筑,白墙黑瓦,倒映在清澈的河水中。
每天清晨,宛桾在摇橹船的吱呀声中醒来,推开窗户,清新的水草气息水汽扑面。
午餐是鲜美的鱼汤还有自家腌制的咸菜,鱼肉鲜嫩,汤汁乳白,宛桾眯起眼喝了一口汤:“好鲜!”
老太太瞥到宛桾带来的一堆礼品袋子左下角小小的“钟”字,抿起嘴:“阿森还好么?”
“好得很,但比我还是要差一点,毕竟喝不上奶奶做得这么美味的汤。”
宛桾机灵嘴甜,逗得老太太又笑开。
“过年的时候你大伯来了一趟,话里话外都在数落你哥,说他比不上徐家那小子。”老太太敛起微笑,给宛桾夹了一筷子豆腐,“阿森也是可怜,被亲爹亲娘这么拉着比较,心里该多少不舒服。”
宛桾牵起嘴角宽慰道:“他从小就不爱读书写字,大伯这样说他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会放心上的。”
“阿森是心大,可囡囡你,是心重。”老太太截断宛桾的话,放下筷子走到偏室拿来一个墨色盒子,“你不像阿森应上了名字,木人空心,而你的心像石头,不是说多么硬,但一定重。”
宛桾垂眸,细细咽下口中鱼肉。
盒子打开后是一方熟栗黄田黄印章,老太太递给她:“虽然看不惯老东西装模做样地强求做文化人,但是我这几年一个人生活后,也开始尝试读书写字,也确实能陶冶情操,平心静气许多。”
“奶奶,太贵重了......”宛桾一惊,连连推拒,“其实,先生那里我很久没去了,田黄精贵,给我也是浪费。”
老太太摸摸宛桾的长发,眼角的细纹都变得绵长:“别人承了你阿嗲的面子都说你文曲星下凡,以至于后来你出事,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淡了让你成才的念头,后来才接受现实,渐渐同你爸妈一样看到你莫名胆怯愧对起来。
“以前你还小来我这里也频繁,拿起笔就写写画画的,有模有样,哪里懂得去迎合别人什么期待,只是你自己喜欢罢了。
“这枚田黄是你大伯送来的,囡囡的字就该配上这种印章。”
好歹也是相伴了二十余载的枕边人,老太太深知钟邦国重情也冲动,义薄云天地把战友情拔高到家人亲情的地位,徐家小子过人天资,让灰心的钟邦国重燃希望。
在钟家所有人都放弃对体弱多病还失聪的宛桾过多栽培时,她转头就和徐持砚成功拜入那位大师门下,阻止了一场对后辈们的扶持“买股”的大洗牌。
同门师兄妹,两小无猜情。
如果这是大孙女最好的结局。
老太太一直想着顺其自然,直到两年前那场绑架击碎了她的设想,宛桾为了保全一个和徐持砚长相七分相似的少年,牺牲了自己可以阻挡徐家搅动牌局的手指。
甚至他只是徐家的一个外戚。
后来大儿子和她叁言两语带过,她看着钟洋,问他是不是正中他下怀。
纵然不喜欢徐家,可是钟家这辈长孙纨绔,其余稚童大多庸才,独留一个宛桾去和徐家瓜分本该属于钟家子孙们的资源。
如果不得不向外求,她并不赞成用宛桾的婚姻去换取钟家光耀门楣。
“存根,筱枫是你的亲女儿,你难道也舍得用她去拉拢部下么?”
钟洋听到幼时的名字,皱眉表达着不满,被她申斥。
“一个曾用名又不耽误你还是声名显赫的钟司长,钟邦国只希望你们有文化,可没说过要忘本。”
长久的沉默,钟洋败下阵来,向她解释那场意外不论绑架本身还是绑错人,都是他始料未及。
古代君王都要学会制衡之术,为钟司长做事的人里,徐家一家独大于他并非好事。
即便他确实动过让齐家小子和钟家子女培养感情的念头,这样的心思他当然不能同自己的亲妈亲弟言说。
“妈,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插手宛桾的婚事,除非是她心甘情愿。”
钟洋作出承诺,离开前他留下最后一句话,让老太太陷入沉思。
“宛桾不是绑匪,她又没有认错人。”
心重之人,寿短。
老太太望着宛桾站在水槽前洗碗,这句话瞬间浮上心头。
一缕黑发滑落遮掩了小孙女白净柔婉的脸庞,老太太想起自己二十年前和钟邦国闹得人仰马翻,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临行前她得到了老东西难得一次低头的允诺。
他说从今往后只要她开口,他一定倾力实现。
现在老太太愿意把这半截台阶用来给大孙女铺路。
“你阿嗲还欠我一个诺言,要是有一天你在自己和钟家之间难以抉择的时候,我帮囡囡开口讨自由。”
傍晚时分,农家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宛桾陪着老太太到农庄的村民活动室,里面舞台音响、兵乓球桌、棋牌室一应俱全。
老太太和几个同村的妇人集合,亲亲热热地走进书画间上课。
宛桾找了角落一个空位,边上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布衣长裤,一双眼睛如鹰隼,锐利有神。
研磨过程中,她专注地在心里为雕刻那枚田黄做一些构思。
田黄柔软,容易变形,不说操刀篆刻使错力就要把凹陷处全部舍去,刻成后使用也得小心谨慎,哪怕是指甲长了一点都会将其磨损。
叶先生曾经对着新得了一块田黄的师兄鄙夷“暴殄天物”,这让宛桾看着手里这块宝贝更加如履薄冰。
宛桾能感觉到边上时不时投来的视线,她提笔写了几个字,最终敲定还是用行楷。
“小姑娘这手字写得不错,有魏晋风度。”老者率先和搭话,又看向那方通透黄石,“上品啊。”
宛桾握笔手一顿,下意识自谦:“老先生谬赞,这田黄配我的字算是糟蹋了。”
“诶,总得先写完字才会想着要找章来印,印章也是因为你的字盖上才有意义。”老者阖眼摇头,“都说用田黄作章是要提醒人端重自持,谨慎对待每一个选择,叁思而后行,可是写字讲究一气呵成,最后关头却为了盖一个章弄得人心惶惶,实在本末倒置。
“一个印章的材质怎么还盖过了它本身的使用功能呢?”
其实书法中字与章为一体,缺一不可,虽然并不十分赞成老者的话,却也让宛桾看待世事有了别的思考。
几番交谈下来,宛桾得知这位老者是一位退役特警,讲起自己退休前最后一项任务是在英国特训参与了伊朗大使馆恐怖分子劫持,眼睛里熠熠生辉。
宛桾听地入迷,手边墨汁干涸都没注意,直到画室的指导员走下来,看到老者今日习字状况不由得横眉道:“老徐,你又在偷懒,今天不把这帖写完不许走。”
后知后觉已经过去一个小时,都到了下课时间,宛桾见老者龇牙咧嘴地朝指导员的背影翻白眼:“别看他现在颐指气使模样,从前也和我一个警队的,后来一次任务离爆炸点太近听力受损,全队只有他一空下来就读书写字,从来不和我们多讲话,土老帽一个被我嘲笑调侃过多少回都不晓得......
“风水轮流转,现在退休了轮到我仰人鼻息咯。”
宛桾有些匪夷所思:“这样也能成为警察?”
“遇到人质劫持不能光靠武力,还需要有人会谈判。”老者沾着墨,漫不经心地解释,“他因为支气管炎没有一次体能训练能坚持下来,可那又如何,谈判员不需要和劫匪赛跑,只需要比他们更懂自己的心。”
宛桾摩梭着戒指,耳边是老者意味深长的话语。
“子弹能做到一击毙命,读心也能。”
老者的话犹如一剂强心剂打入宛桾的脉搏。
回到兰城后,宛桾给自己制定了晨跑计划,晨曦初露,湖面似是笼罩一层轻纱。
新学期伊始,她都早起半小时绕着栖雪湿地慢跑,到今天已经半个月有余。
“耳聪目明构不成谈判筹码,只要你的心不盲。”
生命中劫持那样的状况发生一次就足够刻骨,她不敢与命运赛跑,可也确实不愿再次沦为砧板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