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曲3 自由如鸟:啣着飞弹的金翅雀(1)
「飞弹防御系统?」美彩子无辜的语气让人不忍追问,然而这是她高超的演技展现。
我把餐点拿进房内,好不容易创设出的结界,必须妥善利用才行。
节奏必须要慢条斯理,气氛不能弄得僵硬突兀,才能顺利达到目的。
此刻的我好比想诱骗自己心仪的女孩上床一般如履薄冰,序曲已然吹响,下一步就是让她卸下心防─脑中浮现高中时自己第一次半推半就「献身」的情景,最后却是捨不得让对方离开自己的体内。
「看不见,就以为不存在。然而因为看不见,所以特别重要。美彩子,你知道打造最厉害的飞弹防御系统需要的是什么吗?」我取出餐点的同时丢出了试探性问题。
荻原老师点了有名早午餐咖啡店的食物,管家帮我们送来燻鸡培根可颂、牛肉薄饼捲、两杯热拿铁和香草、草莓蛋糕各一份,还有两碗「海带味噌汤」。没料到不懂女人的荻原老师还记得这家店的味噌汤和草莓蛋糕。我心中感到一丝安慰。
「这家店最特别的就是每日限量味增汤,没想到老师竟然知道。」在美彩子回答之前,我抢先一步用食物尝试软化她的防御系统:「美彩子,你先喝喝看,味道很特别。」
美彩子双手接下味噌汤,打开汤盖的瞬间,香气四溢,温暖气味扑鼻而来,彷彿可以嗅到夏日海边的气息。她噘起弧度美好的嘴唇,小口地喝下这股温暖。
「真好喝!每次去那家店都没能喝到。上次和圣来、莉央一起去,也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美彩子瞇起双眼,任由味噌汤发出的白雾遮掩视线。
最近半年以来,bwithyou的工作量相当大,个别人气团员的额外工作也特别多。偶像的赏味期限不长,必须趁当红的时候多帮自己和公司挣钱,打下日后单飞的基础或「遇到好人家」后就此引退。
经纪人就像拿着鞭子的骑师,用力抽打坐骑,引导正确方向及速度;绝对不能心软,否则就前功尽弃,因此艺人和经纪人的关係有时会相当紧绷。
我曾经看过部分团员疲累至极,在休息室刷牙刷到一半睡着,或是上自家特别节目时不小心打瞌睡被粉丝发现,反而成为亮点─因为打瞌睡的模样太可爱,然而可爱的背后是没时间能好好睡觉的辛酸。
当红团体一年平均要发行三张单曲,每张单曲尚有二至三首收录曲,意味每次都得新练至少一到两首歌曲的舞步,假如是安得儿成员,几乎都要学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偏偏她们又是公司最不重视的团员,收入也较低;此外,大家还得因应单曲推出而上节目宣传、举办迷你演唱会、全国例行演唱会、握手会,加上个人「外务」工作,导致身心不堪负荷。
许多在正选团员及安得儿之间上上下下的团员,年纪轻轻便出现健康问题而不得不休止活动,然而偶像曝光率一旦减少,就代表事业滑落走下坡,于是就被经纪公司给踢掉,或是自己决定永久退出演艺圈,不少有潜力资质的美少女偶像就这样消失在萤光幕前,暗自在黑夜中啜泣。反正怀抱偶想梦想的女孩多的是,经纪公司永远不怕没有弹药!端看你是一般子弹或是核弹级威力的女孩?
美彩子可是「洲际飞弹」等级的偶像─二次战后日本自卫队被禁止使用的导弹,无论如何都得妥善处理这次的危机。
倘若是绝对王牌「卒业」,经纪公司除了会订製毕业专属单曲外,也会举办至少一到两场的毕业演场会,留给团员和歌迷永远的回忆,说穿了,其实是给经纪公司最后的一份大礼;二线当红团员多半也会有专属歌曲配合一场毕业演唱会,替自己挣入最后一笔收入,很可能也是人生中唯一一担纲主角的机会,而且即便之后继续在演艺圈打滚,恐怕也没办法再拿起麦克风尽情歌唱了─森田惠理香老师乃百年一遇的天才偶像,毕业之后还能举办个人演唱会,实属例外。
假如是一般安得儿成员且待在团体时间够长,多半仅有一场安得儿专属演唱会或握手会与收录曲作为纪念,许多则是直接消失或决意退出这个令她们疲惫的艺能界。
以源田美彩子的实力与资歷,假如真的要退出bwithyou,绝对配得上录製发行毕业专属单曲和担纲主角的演唱会,甚至会被要求再推出一本大尺度写真集。
「美彩子,你渴望的未来到底是什么呢?」我看着喝下热汤的她在自己内心思忖。
「春菜姊,你也嚐嚐看,真的很好喝耶!」她瞇起笑眼说道。
我打起精神后说:「草莓蛋糕也是人气商品,等一下我们一起吃喔!这个不能全部给你,因为我也很喜欢。」鲜艳欲滴的草莓在蛋糕上对我招手。「我小时候的愿望是吃遍全日本最好吃的草莓蛋糕。」
「春菜姊的愿望好蠢,我的愿望是可以在泥巴里打滚,就算大腿可能被弄伤也没有人会骂我。」
「你的愿望比较白痴吧?还敢说我。」我没好气地反讥美彩子。
「后来倒是真的实现了,在我们自己的节目中接受惩罚时的滚泥巴游戏。那次惩罚是我最开心的一次,完全不介意自己变得很丑或脏兮兮,因为那时太过高兴,还被导播给碎碎念。」
「如果没有看不见的飞弹防御系统,你我的愿望就只能是泡影,成千上万的歌迷也没办法尽情在演唱会中吶喊,虽然浅白却是相当实际的考量,所以方才问题的答案是…」我顺势射出了一枚导弹。
美彩子放下汤品后开口:「最先进的军事科技吗?」
「是这个!」我的右手比出钱的手势。
2007年底,日本海上自卫队于夏威夷考艾岛附近海域首次试射海基拦截飞弹成功,象徵飞弹防御系统又往前迈进一大步,更多的军事整备计画及预算不断由内阁送往国会审议。
军事国防预算是个无底洞,犹如贪婪人心,怎样都填不满。许多政客也把国防整备和军国主义绑在一起,煽动自己的支持者或「理盲」民眾去反对这些预算。最近这几年「新安保法」与和平宪法的修正案,更是闹得沸沸扬扬,撇开立场不论,其中政客们彼此角力、尔虞我诈的状况层出不穷。在利己主义当道下,必须有只做事不说话的人,包括面对「老大哥」的威胁,只能含泪默默吞下来,赶紧把交办事情完成,才能保有继续失落的二十年或三十年。
「于是各个国家都衍生出一些不能说出口又光怪陆离的做法,尤其是军事外交这块领域,简单来说,就是可以动用不经议会审议的税金或做出利益交换、买卖。」我把问题核心直接摊在聚光灯下。「民主体制有时会变成妖怪,不…正确来说,是每一种体制在『人』的操作下,必定会变成某种妖怪,任何阴阳师、武士甚至是神明都无法击溃牠,在走投无路下,只好藉由妖怪来打妖怪,这是逼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我可以理解,不过这些和我有什么关係?」美彩子将牛肉捲饼一分为二,咬下自己手中的那份,鲜美肉汁在口中散开。
「你正站在其中一隻妖怪的掌心中跳舞。」
「我?」
「正因为你是当红偶像,才能避免被妖怪一口吃掉,换作是其他人,早就人间蒸发或变成海边消波块。美彩子知道日本每年有超过八万的失踪人口吗?你想想看,好比两场演唱会的粉丝一夕之间失联,生死未卜。这个数字多可怕,现今科技如此发达,到处都有监视器,手机电脑更是生活所必需,可是失踪人口却逐年增加,不论是自愿或非自愿都一样,活生生的人一夜过后就彻底消失,再也找不到了。从1960年代开始,自愿消失者越来越多,当然『被消失者』也不少,甚至出现了帮你消失的公司。」我的语气越来越激动:「都怪这个王八蛋政府,现在连年轻人都不做爱了!」
如果布考斯基还在世,不知道他有何妙方可以拯救日本社会?
美彩子继续咀嚼口中的牛肉捲饼,接着捧起热拿铁却无意啜饮。沉默几秒后,她嚥下口中食物后说:「当红的名人或偶像也可以自愿失踪吗?」
「别闹了,美彩子。我相信你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甚至…」我的右手不知不觉中抓住美彩子肩膀:「甚至你是故意佇立在妖怪掌心,用自己的魅力去阻止可能的危机,然而这终究不是办法,面对数百亿日圆的利益,绝大数人都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物,牠们没有『未来期待感』,只有眼下利益对牠们產生吸引力。」
「春菜姊,你把我弄糊涂了,今天不是来找我谈緋闻的吗?怎么岔开到其他不太相干的话题?」
「那位狗仔摄影师昨天午夜被消失了!」
第一枚导弹残忍地命中目标。我听见美彩子心中堡垒被炸裂的崩塌声,同时感受到她的双肩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还有六成五的尾款还没向你们…不对,是向森下先生请领,八卦週刊也尚未拨款给他,不可能一夜彻底消失。」狗仔摄影师看重的就是钱与每次展现的偷拍实力。「更可怕的是他已分居的太太也被发现开瓦斯自杀未遂,目前还在急救中,状况非常不乐观。」
美彩子手中咖啡杯差点滑落,第一枚导弹威力已足够重新省思自己防御系统是否够坚强?我就像鞭策坐骑往前奔驰的冷血骑师,继续发出第二枚飞弹。
「森下胜彦先生肯定没有对你完全吐实,他确实在妖怪掌心中而痛苦不堪,但是他早已和妖怪血脉相连,想要解开束缚并非一蹴可几。你知道岸田直道议员吗?去年你和莉央、圣来一起参加某谈话节目时,岸田议员也受邀在列。那天谈论的主题是『青年世代的认同危机』,记得吗?」
偶像艺人向来极力避免和政治沾上边,经纪人有义务挡掉那些可能引起议论的同台通告,那次却是公司的特意安排,原因无他,就是岸田议员指示馆山务必安排三位当红艺人出席。
允诺岸田议员的当晚,馆山应酬返回公司后,彻夜未眠也没回家。我因为忘了拿重要文件而在午夜去了一趟公司,发现他独自吃着杯麵和一包没见过的零食饼乾,背影显得十分憔悴,而且在四下无人时偷偷哼起不知是哪国语言的歌谣?他唱得很难听却令人感慨万千。
「岸田议员和森下先生是年纪差了十岁、同父异母的兄弟,森下胜彦先生乃岸田直道父亲在外的私生子。假如仅仅是商界的势力争夺问题,公司或许还有办法协助解决,让你顺利脱身,可是一旦涉及到政治且利益庞大的争议时,就连首相自己都会头痛!」
第二枚导弹尚未击中目标时,美彩子的防御系统似乎已自行关闭。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美彩子眼神有些迷茫。
「千真万确,暂时先别管这个问题,岸田议员他们想知道森下先生恋人的去处和留下的蛛丝马跡讯息。这关係到岸田议员及其家族正在做的事,也就是前面所提到檯面下的军事外交行为,甚至是整个家族的前途。」
讲出不能说出口秘密的我,彷彿犯罪行为人被逮捕后一样羞愧。为了避免增加美彩子心理压力,我暂时保留bwithyou前途也被莫名绑架的威胁性。
「恋人?」美彩子打起精神望向我:「我就在这房间里啊,他们想知道关于我的什么事?」
不愧是受过专业课程训练的偶像,村松讲师倘若知情,肯定会十分引以为傲。
我神情严肃准备射出最后一枚足以歼灭眼前所有事物的飞弹。
「田中千寻先生,也就是摄影助理兼司机,他才是森下先生真正的恋人,那应该是假名,并非他的本名。」
「啊?」
「森下胜彦该不会男女通吃,竟然假戏真做,把你也给生吞活剥?」我不留给美彩子辩驳机会,现在仅有是非题的选项。
美彩子如释重负用力吐出一口气后,拿起蛋糕上的鲜红大草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口将之咬入口中。
「啊!我的草莓…」
「人生有太多身不由己的时刻。」美彩子津津有味地吞下我的草莓。「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内情才是,春菜姊究竟是如何发现破绽?」
「接吻。」我先故佈疑阵而不直接说出答案,都怪美彩子偷吃掉我的草莓。
「kiss吗?哪里出错呢?」
「布考斯基的建议或多或少还是很实际管用,因为你的炮打得不够多。」
美彩子露出又气又好笑的神情,但是她无法否认这一点─虽然我也只比她多了一点点经验罢了。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bwithyou限定版随身碟插入笔电的usb插槽,手指轻点几下,一连串照片映入眼帘。
「好厉害!这就是妖怪的能力?怎有办法取得那么多照片,好几张我和森下先生都没看过。」
我熟练地用手指操作电脑,将几张照片轮流点出后说:「妖怪能力远超你的想像;森下先生太不应该了,不能让你…」
「别怪他,是我自愿帮忙的,我早知道他并没有说出困境的全部样貌。」善良的美彩子打断我的责骂。
我无奈叹息后说:「你恐怕还不瞭解事态严重性。来,先看这些吧!」
我接连让美彩子看了几张她和森下先生在车内与樱树下拥吻的照片。
当事人之一的美彩子毫不羞怯,宛如和製作人或摄影师商量要挑选哪几张做为写真集内容。
「首先,你现在的反应就很不自然,哪有当事人如此气定神间?」
「抱歉、抱歉,我想说既然已经被揭穿,就没有必要再演了。」
「再来,你确实非常投入,可是对手的戏演得真够差。森下先生毕竟不是专业演员或偶像,而且还是个gay!」我先把视角切换在一张路边拥吻的全身照片。
「在夜樱下接吻,真是好浪漫呀,女主角还轻轻踮脚,含情脉脉抬头轻吻男主角,简直就是春季浪漫爱情日剧的宣传照,构图是他或是你所提出的呢?」
美彩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夜樱系列是森下先生的主意。他原本就想拍十分俗气的作品。因为现场不能打光,还特地选了光线充足的地方。」
职业摄影师的本能反应造就了完美的破绽。
「从这系列照片来看,你们应该是正要去赏夜樱,而非要驱车离去;但是半个多月前的夜晚气温偏低,你们身上的衣物却十分单薄,尤其你还穿着细肩带小洋装搭配高跟鞋,是否暗示拍完照片后就匆匆离开现场?对比当天下午森下先生开车接你时的照片,你身上还刻意穿着bwithyou的羽绒外套,显然十分矛盾,何况穿上那件外套是怕无法被辨识吗?此时赞助商不知该高兴或难过?」
据我所知,团员私下都不穿这件外套,一来怕被粉丝认出,二来是整体设计过丑。公司打算向赞助商反应,下次推出联名商品时,由团员提供部分设计意见,把市场也拓展到女性潜在消费者,毕竟提到买衣服还是得抓住女人的心才行。
「春菜姊的推理好厉害,完全命中。」
「再来是最致命的地方。车内拥吻系列照片最多,日期区间分布最广。照理来说,应该最能取信于人,可是却成了最大败笔。」
「但是这一系列没有脚本没有构图,只求尽可能让狗仔摄影师拍得清晰,我也吻得很投入很认真。」
「就是太认真,反而有问题,先看这一张。」我把档案移到一张美彩子左手将自己秀发拨至耳后接吻的照片。「每张都可以发现你吻得很投入,可是为何要自己拨弄头发?这个部份是男方很爱且相当重要的性挑逗环节耶!」
我伸出左手将美彩子一头飘逸长发拨至肩后,掌心轻轻贴在她的漂亮脸颊,仅用四根手指拨弄鬓角和耳梢旁的柔软发丝,用眼神示意她闔上双眼。
「你最可爱!我说出口时来不及思考,仔细思索后,我还是想这样说。春菜,你知道接吻是性爱的开端吗?」
我露出娇羞神情后摇摇头。
就读法律系的大学男友总喜欢在做爱时释放甜言蜜语,他会特地挑选知名作家或诗人作品在我耳边低声朗诵─这次是俄国爱情诗人普希金的诗句。
他的鼻息和着为我朗读的爱意在耳旁窜动,指尖轻抚我的脸庞及发丝,已让我身心颤动不已,涓涓细流从体内不断涌出,在恰到好处的时机给我一个深深的吻,在一段高潮之上拍打出更高的浪花。
忽然,带有草莓气味的柔嫩双唇贴在我的嘴唇之上。
我从短暂失神的回忆浪花中跌落而出─超过36小时没有入眠真的难以维持百分之百的精神专注。
「这样对吗?」美彩子不知不觉中轻吻了我。
「呃…是没错啦!」
「刚才气氛很好,很让人心动,我一度以为春菜姊要吻我呢!」
我低头默默不语,好久没有接吻,可是万万没想到是被当红偶像给偷吻了。
「春菜姊很会嘛,哪有经验不足的问题。」
「品质也很重要,不是次数够多就好。」
我索性把刚才的招数来源以及法律系男友的事情扼要地告诉美彩子。
「好令人羡慕的校园青春恋情,你们后来为何分手?」她露出欣羡的目光。
「他说自己生病了,无法维持对我一心专念的爱。」
「咦?」
「他得了忧鬱症。分手不久后也毕业了,在茫然的社会新鲜人生活中,彼此未曾再联络,后来辗转得知他似乎一直在身心煎熬中挣扎度过每一天,而且在交往期间就已罹患忧鬱症,我却从头至尾没能帮上他一点忙。」
「他现在过得好吗?」
「毕业两年后,他选择自杀终结自己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