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阮童熄灭屏幕后,站在厨房的窗户边向外看了会儿。深夜里,除了月光,唯一的光亮便是那颗悬挂在旧仓库上的白炽灯。小区周围黑漆漆的,一片荒芜,唯一拥有颜色的地方是一个堆满了塑料垃圾的巨大的地坑。阮童收回目光,轻踩地面慢慢移步至床边。
她站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还在熟睡的穆彧舟。他把被子裹得很严实,半张脸都包在里面,被角压在身下,像一只蚕宝宝。
阮童看着他这副睡相,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因为没有安全感,因为爱不够多。
她是一个意外到来的小孩,在不合宜的时间。那时候,阮清辉和童然的公司刚刚起步,阮莞也已经十一岁,就读在寄宿制的小学,一个月回一次家。他们有足够的精力去忙自己的事业。因此,阮童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他们亦没有重男轻女的陈旧思想,对儿女双全这件事更是无感。甚至,因为本就自责自己对阮莞欠缺关爱,他们反而更担心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会平分他们本就不多的精力与爱。
但这终究是一个新生命,是他们的孩子。数次犹豫之后,童然和阮清辉去学校把阮莞接回了家,同她详细说明了这件事后,表示会尊重她的意见。
阮莞听完没说话,看着童然的肚子思考了会儿,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许久,就在他们觉得自己没缘分留下这个孩子的时候,阮莞出来了,看着他们说:“生下来吧,爸爸妈妈,我想要个妹妹陪我。”
很久之后,在阮童也长到十一岁那年的年夜饭饭桌上,醉酒的童然笑着提起这件事时是这样对阮童说的:“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在一个十一岁孩子的脸上看见那么坚定又真诚的神情,无形中也给了我和你爸很大的力量,要不然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得感谢你姐让你看到这个世界。”
或许是因为她是她姐带大的,她和阮莞一样成熟的早,心思细腻却粉饰太平很有一手。她听到童然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酸得厉害,却也只是和平常一样表现得大大咧咧,活泼又明媚,卖娇地说:“我知道的呀,姐姐很爱我,我很感谢她。”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欢声笑语散去。黑暗中,她摸进了阮莞的房间。阮莞彼时已经二十二岁,刚刚毕业却已经开了属于自己的公司。每天都在奔波劳碌,疲惫不堪。即使是大年夜,她也早早地进屋休息了。但阮童轻手轻脚爬上床时,她还是习惯性地醒了过来,就像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一样。
阮莞翻身把她搂进怀里,用温柔的语气责备道:“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明天又要赖床了。不知道是谁啊,白天还信誓旦旦地和我说:姐姐我要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去给舅舅拜年呢!”
阮童轻轻的“哼”了声,埋进阮莞的怀里久久地沉默。阮莞以为她睡着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感到胸前湿乎乎的,才把她拉远,低头问她:“宝宝,怎么了,怎么哭了?这大过年的,是谁惹我的小公主伤心了,告诉姐姐,姐姐帮你揍他。”
阮童哭得一抽一抽的,呜咽着问阮莞:“姐姐,爸爸妈妈是不是根本不爱我?是不是没有人希望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只是一个负担对吗?姐姐明明也是一个小孩子,可是还是要一直照顾我,舅舅那时候也只是刚上高中,也要像别的小朋友的家长一样,天天接送我。他以为我不记得,可是我记得好清楚,他抱着我从幼儿园回家的时候,他朋友还嘲笑他是“男保姆”。明明爸爸妈妈也不希望我出生的,可我还是出生了,而且还让你和舅舅因为我变得好累好累。”
阮童感觉肩上阮莞的手捏得越来越紧了,便努力抬头去看她的表情,可是太黑了,她看不清。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阮莞喑哑的声音:“阮童,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那么坚定的让他们留下你吗?就是因为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所认为的脆弱的生命,到底能有多坚韧,多么不可摧折。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学不会做称职的父母。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没办法选择自己是否来到这个世界。但我清楚地知道不被爱、不被关心、不被在乎是什么样的感觉。那天,他们抛给我这个问题,让我来决定的时候,我觉得很荒唐,他们竟然又一次这样随意地孕育了一个生命,甚至这次还要行使自己并不公平的决定权。我决定让他们留下你,是因为我告诉我自己,我一定会让这个新生命得到我不曾拥有过的爱,我会让她茁壮的成长。所以阮童,你现在说这些话,你可以说,我不会责怪你,因为我知道你难过。但你以后绝对不可以再这么想,你是独一无二的宝贝,你不是意外,不是麻烦。你让我的人生,童盛的人生,爸爸妈妈的人生都增添了很多色彩,所以你绝对不可以否定自己存在的意义。”
那是第一次,阮童看见阮莞流泪,所以她抱紧了她,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爱她的。知道了,无论什么样的爱,都是爱。爸爸妈妈表达爱的方式是努力赚钱,让她无需因为现实而烦恼,姐姐和舅舅的爱是类似于常规父母的爱。他们都在努力的爱她,而他们对她的期望,也不过就是,她可以好好爱自己。
阮童也终于在那一夜之后,不再患得患失,不再和家人用粉饰太平的招数。尽力地对他们表达自己的情绪。面对同学和朋友也不再充满戒备,当别人对她示好的时候,虽然还是会别扭,但是慢慢地也打开心扉去对他们好。她有时沉浸在这些情感中的时候,她会想,其实她一直都期盼自己可以爱别人吧。因为拥有爱别人的能力、信任别人的能力,真的很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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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盛,为什么童然和阮清辉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他们现在居然还要把一个孩子的去留权交给我。那个孩子做错了什么?”女孩委屈地控诉道。
“莞莞,先别着急,冷静一下。”少年用清润的声音安抚着失落的女孩。
“你希望让他们留下那个孩子吗?”
“那个孩子会像我一样的。无法得到足够的爱,患得患失…”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迷惘。
“莞莞,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面对你真实的想法,做你想做的事,你不需要害怕,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
他坚定地话语总是让阮莞变得很勇敢,充满力量。他的存在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灯,照亮她眼前的路,驱散她的犹豫不决。
“童盛,我想给她爱。我想让他们知道,生命可以多坚韧,被爱浇灌的生命会成长得多茂盛。”
“童盛,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好。”
一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他都应允她,都站在她的身边。
“生下来吧,爸爸妈妈,我想要个妹妹陪我。”她坚定地看着他们。
“童盛,你看她啊,很可爱不是吗?”她把怀里的小肉球抱给他看。
“是啊,和你小时候很像,很可爱。姐姐和姐夫给她取名字了吗?”穿着校服的清朗少年用手指逗弄女孩怀里小婴儿脸颊上的肉肉,温柔地问道。
“还没有…童盛!反正…反正是我们商量好要留下她的,以后我们也说好要一起照顾她了…”女孩有些窘迫地低下头,耳根红了一大片。
“嗯?对啊。”少年微皱着眉头,不解地看向她,似乎不明白这和小宝宝的名字有什么联系。
“童然说我可以给她取名字…”她小小声地嘀咕。
“嗯,这样啊,那你想好了吗?”少年微笑着看她。
“阮童吧……”她鼓足勇气快速地说完几个字后,赶紧低头盯着怀里的小肉球,不去看他。
“阮…童?”少年有些迟钝地重复道。“咳咳,那什么,我觉得挺好的。”也低头去盯她怀里的小肉球。
小肉球似乎是感受到了两个人灼热的视线。慢慢睁开了眼睛,鼓嘴“噗噗—”了两声。像是在说:“很喜欢这个名字呀。”
夕阳的余晖越过医院的走廊,照在两个人的脸上。热烘烘的,红彤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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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童俯身,拨开穆彧舟脸上的厚被,贴近他的耳边用气音说:“对不起。我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这样就算和你道过歉了哦。”
黑暗中,阮童复又轻手轻脚地挪到床的另一侧躺下。没注意到身旁那人骤然酡红的面颊,微勾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