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节
作者:醉又何妨      更新:2022-09-03 04:46      字数:4163
  曲长负一抬眼。
  靖千江又道:“西羌的包围一破,曲长清就被我遣人送回京城了,他还不知道此事,我想,他去他外祖父家住着比较好。”
  曲长负道:“庆昌自尽了?”
  靖千江说:“也不算。她得知曲萧的死讯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给尸体整理遗容,大家也就没好前去打扰。后来我再出城作战的时候,就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盔甲跟着一块杀出来了,力战而死。”
  曲长负疲惫地闭了闭眼睛,说悲伤还不至于,只是觉得浑身没劲。
  靖千江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曲长负当时为了救人徒手夺刀,掌心受了伤,此时也已经被包扎起来了,靖千江一见就觉得心疼,在包裹的白布上亲了下,说道:“我一直在呢。”
  曲长负重新躺回到了床上,片刻之后,他说道:“眼下军情如何?”
  靖千江道:“尚可。”
  曲长负说:“那你上床来,陪我躺一躺,我心里烦。”
  靖千江笑了笑,便还是将盔甲除了下来,又换了件没有血腥气的干净衣裳,上床躺在了曲长负边上,伸手搂住他。
  两人都没说话,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和体温,闭着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
  曲长负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说现在的我会不会显得有点软弱?决定了放下的人,本来死活都与我无关,我不该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影响的。”
  靖千江闭着眼睛说:“要是软弱这两个字能跟你沾上边,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了。”
  有句话他没敢说,其实曲长负唯一软弱的情况,应该只有在床上的……某些时刻。
  曲长负哼笑了一声。虽然这笑中的意味讽刺居多,但也是他几日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靖千江道:“小瑕,你记不记得我很久以前就和你说过,人会感到疲惫、心烦或者悲伤都很正常,这不可耻。累了只要好好休息就可以了,休息过后,依旧可以继续往前走。你干什么总是要撑着呢?”
  曲长负道:“原来总觉得时间不够,怕第二天就死了。所以着急。”
  靖千江无奈,“啧”了一声,侧身过去点了点曲长负的额头:“你真是,又这么说。”
  他完全是趁着曲长负这时候精力不济故意欺负人,要是搁在平日里,靖千江这种行径早就挨揍了。
  曲长负眼下却是连躲都懒得躲,依旧枕在靖千江的胳膊上,慢吞吞地道:“我说的可是实话。不过你也不用怕,我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命硬,你看,谁出事我都不会出事。”
  靖千江笑着叹了口气,搂着曲长负的手回过来在他身上拍了拍。
  他柔声道:“其实如果让我说……我就直说了,曲知府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对你心中有愧,并且从决定留在这里守城的时候起,就已经心存死志。大概最后能护着你一次,对他对你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这样直白的话也就靖千江敢说,但也就曲长负能听得进去。
  他心绪惘然而凄迷,说道:“是这样吗?”
  靖千江说:“我曾经默默观察过他很多次,有很多次他站在城墙上指挥的时候,见到敌人迎面射来的箭矢,也并没有躲避之意。一个人视死如归和不想活了,还是有区别的。”
  曲长负没再说话,看着头顶锦绣暖帐上华丽繁复的花纹出神。
  院子里的灯火透过窗纱照进来,朦胧幽暗的光线映在他脸上,虚浮的像是一层鎏金的薄雾。
  曲长负那精致俊美的眉眼,便无端让人想起神话中半仙半鬼的魂灵,带着一种致命的魅力。
  靖千江也静静地躺着,忽听语声清冷,自枕畔而来:“灵皇醮罢。福禄都来也……”
  这听起来像是《清平乐》的调子,他侧头,只见曲长负对着面前的黑暗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仿佛企图从虚空中握住什么。
  “试引鹓雏花树下。断了惊惊怕怕……”
  夜风拍打着窗棂,他的声音清澈如同雨打玉阶。
  “从今日日聪明。更宜潭妹嵩兄。”
  曲长负轻声道:“看取辛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
  靖千江心中一软,不禁拥住他。
  这首词,是辛弃疾写给幼子,祝愿他一生安稳顺遂的《清平乐》,想必曲长负年幼时候,曲萧也曾教他读过。
  靖千江柔声道:“小瑕……”
  “无灾无难公卿……”
  曲长负轻叹着重复了一声,闭上眼睛:“没关系,什么都不必说。我累了,要再睡一会。”
  *
  眼看面对西羌不利的战事即将被他们一点点扭转过来,这时京城中却传来了一个消息。
  ——皇上带着朝中重臣,后妃皇子,向南渡河,避往平洲。
  隆裕帝本来就因为西羌莫名其妙地绕路突击惠阳而心内不安,只是碍于种种思量,才没有当时就在左相和魏王的劝说下迁都。
  不料几日之后,谢九泉的援兵尚未赶到,曲萧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重重砸落在众人心头,当下就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家都心知肚明,西羌之所以袭击惠阳,就是因为惠阳刚刚经过一番整顿,先前又遭了灾,城内十分空虚,百姓还没能休养生息过来,也无重兵名将驻扎。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曲萧阴差阳错被贬去了惠阳,他虽然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但是处事冷静果决,人也机敏,竟然生生把西羌人给顶住了。
  虽然不敢明说,但听闻战况的人也不由在心中感叹,“曲相果然还是曲相”。
  可如今,居然连曲萧都战死了,这几乎等于已经宣判了惠阳城再无希望。
  更何况还有一则消息是大多数人不知道的,隆裕帝已经接到人密报,说是靖千江和本来已经被报了死讯的曲长负,竟然出现在了惠阳。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隆裕帝可不会认为两人在这种乱局之下前往危险重重的惠阳,会是过去帮忙守城的,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不会对人性抱有这般天真的期待。
  曲长负是被他下令送往南戎的,又跟曲萧父子决裂,而靖千江更是曾经有过弑君的举动,失败后从京城逃离而出。
  他们此时出现惠阳,一定是有什么盘旋,再加上曲萧的死、西羌的突然进攻,以及朝中关于内奸的猜测,更是让隆裕帝疑虑。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冒险一赌,当下又经过部分大臣的反复劝说,隆裕帝终于做出决定,渡河暂避。
  同时他也令人给正在路上驰援的谢九泉传了密旨,令他注意靖千江和曲长负的动向,若有异心,可当场诛杀。
  迁都这一决定太过重大,目前倒还不至于如此,表面上的理由只是说帝王暂时南下巡视,不日便归。
  但这么多人声势浩大的南迁渡河,明白人一听,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消息一传过来,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将士们心都凉了半截。
  他们在这里不图名不图利,辛辛苦苦的卖命,朝廷那边可倒好,直接卷了铺盖走路,等于已经将惠阳城这些人看做了可以让西羌随意砍杀泄愤的弃子,又怎能让人不心寒呢?
  耶律单听闻这个消息,也连忙抓紧时机,令人添油加醋地到处散播,挑动郢军内心的不满之情。
  之前曲长负那几个半真半假的谣言把他坑了个够呛,这回拜隆裕帝的昏招所赐,也算是遇上了现世报。
  军中接连发生了两次小规模的哗变,又被靖千江以强硬手段镇压了下去。
  原本有些占据优势的战局重新扳平,陷入僵持状态。
  好在这种情况下,谢九泉总算是到了。
  他率领大军从城外赶来,跟靖千江配合着前后夹击,使得西羌败退,而后才进了城与众人汇合。
  “我刚刚得到消息,宋太师与南戎那边大获全胜,西羌从郢国边境退军了。”
  谢九泉早就从皇上那里得到了靖千江在惠阳的消息,见到他之后没惊讶,甚至还来不及行礼,劈头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靖千江眼神一凛。
  作为常年征战的将领,他和谢九泉都知道,获胜,有的时候也未必是一个好消息。
  西羌之前一直是双线作战,不停用游击战术骚扰郢国的边境,抢些物资,同时又派了另外一支大军突袭惠阳。
  后来南戎加入战局,双方夹击之下,使得在边境骚扰的西羌军队无法再灵活撤退,损失惨重。而惠阳城又久攻不下,虽占优势,但是屡屡受阻。
  在这种情况下,西羌从边关撤军,不代表着他们要认输,而是很有可能要由双线作战改为集中攻击,惠阳这边很有可能会再被加派兵力。
  宋太师那边镇守边关,在局势未稳的情况下,未免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肯定不能擅自回兵支援,这样一来,他们面临的压力不减反增。
  好在谢九泉带着兵来了,他们现在兵马粮草方面都没有问题,倒也用不着十分惊慌。
  靖千江道:“我知道了。谢将军,进去说话。”
  从谢九泉进了城门,就一直抻着脖子左顾右盼,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靖千江故意只当自己没看见。
  说完正事之后,谢九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压低了一点声音,问道:“……他呢?”
  靖千江大声道:“啊,谁?严大人吗?就在后面呢。”
  谢九泉已经一再告诫自己忍了忍了,曲长负自己都已经选了靖千江,更何况现在战事紧急,不是和人争风吃醋的时候。
  但靖千江这人就是这么可恨,他总有一千种办法,让你说上两句话就恨不得打死他。
  谢九泉吸了口气道:“看来殿下你到了现在仍是很不自信啊,不敢让我见他,难道是怕他动心吗?”
  靖千江微笑着拍了拍谢九泉的肩膀:“我是不自信,但是来的是你,我不怕。”
  谢九泉:“……”
  真的好想此时此刻就倒戈西羌,一起率兵攻打惠阳城。
  好在靖千江倒也不是真的故意不让两人见面,这才没有让谢将军真的起了兴兵的念头,两人说着话去了官衙,正好曲长负披着件厚厚的大氅,从里面走出来。
  第98章 又恨五更风
  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曲长负步子不快,脸色看着也不大好。
  谢九泉许久没见他了,也经常在惦记曲长负过的如何,此时瞧了他一眼,就觉得心揪了起来。
  他忙不迭地上前两步,越过靖千江扶住曲长负的手臂道:“怎么月余不见,脸色这么差?你又生病了吗?快些回去坐下,不用出来迎我。”
  曲长负诧异道:“谢将军,你何时来的?”
  谢九泉:“……刚到。”
  曲长负转头跟靖千江说:“你都没告诉我这事。我说怎么早上起来便听说你去了城门口,正要过去找你。”
  谢九泉:“……哦,你不是出来看我的啊。”
  曲长负不紧不慢:“相逢不如偶遇,不为你来,却遇你而归,岂非缘分?请进去罢。”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让急赶而来的谢九泉心满意足,什么气都顺过来了,跟着曲长负一同进门。
  都是活过两辈子的老朋友了,大家也不算外人,进了前厅之后,下人将给谢九泉备好的席面摆上来,便都纷纷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三个。